那时我说水箱里的是人鱼,未必指望程哲之相信,毕竟剧痛之下哪能有敏锐的判断力。更何况,我这一双高度近视的眼就足够把可信度降低一个数量级。
然而程哲之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信任,他只一遍遍安抚地帮我顺着背脊,让我好好休息。不知别人有没有这种感觉:你若挂心一个人,那么所有他说的话中,最不中听的就是好好休息四个字,又不能反驳,还有一种被赶的错觉。从前忙得恨不得脚底长俩轮,现在往床上一躺就是睡觉,醒来感觉睡了一天,点开手机才过20分钟。
三胖作为一个技巧熟练的麻醉师,已经忙得厉害,加上他本就跑不快,上个楼梯都气喘吁吁,一天几场手术下来汗液从里衣浸出到白大褂,看着甚是揪心。
他还算比较有良心,不枉我们读本科时的室友之情。担心医院给病患的标配饭菜不合我胃口,他便专门下楼去给我带饭,可惜我伤着胃,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最后变成了我喝粥,看他吃大鱼大肉。结果很强很可以:他忙得半死,体重走高。我整天睡觉,越见消瘦。气得他都想把我从住院部12层扔下去。
综上:我实在是闷得受不了,决心趁程哲之和三胖上手术时,下楼去浪一波。
裹足了衣服下楼,刚出门诊便被冷风吹得脑仁疼。不知不觉已然十二月,看着深色的天空,似有落雪的征兆。这和在于秋记忆里看到的天空甚是相似,想来他从前也经常这样,下班之际,趁着唯一的闲时仰起颈子看看天空。
这么想着,肩膀被人悄然搭上,我侧头看去,惊得差点滑倒在地,一嗓子叫得喧闹的门诊都安静了几秒。
程哲之说过,就我这心理素质,不适合见鬼。
“我觉得真的很有趣,子琛为什么每次见我都要先叫一嗓子。”于秋淡淡道,伸手扶稳了我。
“不,于医生你每次都不按常理出场,而且!我,我刚好正在想你……”我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也很想子琛啊。”他弯眸笑道,答话自然而然。
“……”
我竟有些脸红,不禁揉了揉自己脸颊,轻咳两声掩饰过去。
“言归正传,很抱歉,那时没及时感应到你的危险,让你受苦了。”
“是我没有带上那柄手术刀,你理应感应不到的。”
“哦呀哦呀,都不带我。”
“……于医生你学会卖萌了?”
面对我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了然笑笑:“这不是看你还在重病中,想逗你开心下。还有,别人是看不见我的,现在你站在门诊前对着空气说话真的好吗?”
我这才察觉到,医院门诊正门口,最是人来人往,路过的人无不投以猎奇的目光,不忘指指点点一下,琢磨这是哪个精神科的病人跑出来了。
二话不说,裹紧了大衣就往外走,不知是平时走得太顺溜还是怎地,下意识地就往小吃街走,接头各式烤串肉丸,闻着小吃飘香不禁唾液腺兴奋,跃跃欲试之时胃部一个痉挛,提醒我只能喝点粥。
然而我感觉,医生这种生物,最擅长下医嘱提醒别人不要干这干那,扯理由能扯出一大堆学术,自己却往往坏习惯一大堆。举个例子,比如我。医者不自医嘛。
这么想着,我便有了理由放肆。买了一杯奶茶,几串关东煮丸子,沿街找了个公用餐桌就坐下了,正要品尝,却被于秋一下按住了手腕。
他就算怨气消散后力量有所削弱,那灵力也不是盖的,别说是手腕了,我全身都不得动。
“等你胃好了再吃不迟啊。”
“于医生……浪费食物不好吧。”我想着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小声地说出。
“啊,不会的。我正想试试我能不能尝出除了血液以外的味道。”他神情淡淡,举止投足间仍是那不紧不慢的性子。
你想吃就直说啊我又不会笑你。
——心里不禁笑开:于秋真是到哪都放不下生前那一副大医生的气质。
他的坐姿让人看了确实赏心悦目得很,妥帖的衬衫勾勒着劲瘦的腰身,背脊更是挺直得看不出毛病。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只是他刚夹着肉丸咬了一口,我便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连忙敲了敲桌。
“于医生,于医生。”
“啊?”
“那个,你说过别人看不见你,那现在岂不是……”空气中一双筷子夹着肉丸,肉丸还少了一口。
——我实在没忍心把剩下的话说下去。
他生前一向稳稳操刀的手竟然抖了,啪嗒一声丸子掉落,在地面上滚出老远。
“……”
我实在忍不住,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于秋也忍俊不禁,抬手抹了抹鼻头,手掌堪堪掩了上扬的唇角,眉眼里却是带了十足的温和笑意。
气氛正融洽得很,一道人影投射下来。
“两位,介意我在这坐坐吗?”
难道这儿还有谁能看见于秋?我不禁慌了神,于秋也敛了眉心,拳头收紧了一副警惕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