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走后，顾青泽又在病床上躺了许久，一个又一个梦境彼此穿插，梦的最后，总是下坠的风声，还有那只紧紧拉住自己的手，一只带着木质纹络的、不属于人类的手。

待顾青泽醒来，已是下午，秋日午后暖暖的阳光透射进来，亲吻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

护士进来送餐时，顾青泽已经换好衣服下床走路了，惊得小姑娘险些打翻了餐盘。

“顾医师，您……怎么能就下床走路？明明……”

明明是从七楼坠下的人。——护士就差把这句话说出来，到了喉口却又强行咽了下去。

顾青泽自然看得出她的疑虑，很快将眉眼间的疲惫掩藏得干干净净，弯了眸子对她笑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不介意的话把餐盘给我吧？刚好有些饿。”

“啊……是。请您好好休息。”小姑娘被那温润的笑意惹得脸色泛红，放下餐盘匆匆便走了。

做出的笑容在人关上门的一刻便收回，顾青泽看着那饭菜，看着像是小姑娘精心挑选的，他却怎么也提不起胃口，浅浅瞅了眼，拢了一袭白大褂便出了病房。一路上面对别人的诘问，他只笑眼弯弯地说是放心不下那几个重症的病人，实在想去看看。

他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只有他自己一人能够了断。

绕到住院部7楼，拐角是那间属于他的科室。他仍能想起自己对着睁不开眼的谭封每天没完没了地说着话的时候，仍能想起那时自己是怎样拼命地想办法延长他的生命。

自从谭封死后，他的心里就好像空了一块。他曾一度把那没生命的人模教具当作倾诉的对象，不料引来了杀人的恶鬼。

月光倾泻，顾青泽拉开诊疗床前的帘子，人模仍好好地躺在那里。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坐在床头说话，而是躺上了床，躺在人模身侧。

他侧了身子，看着窗外的那一轮满月。

“我知道你在。”

一直没有动静的人模突然有了生命，伸手攀上顾青泽的肩，把他翻过身来，木质的身体紧紧压了上去。

顾青泽没有再被吓得魂不附体，甚至直直看着对方，大胆地把属于人类的呼吸喷打在那张近在咫尺的诡异脸庞上。

“顾医师。”人模木质的手指浅浅摩挲着人的下巴尖，声线温和：“你今天过得开心吗？有没有人对你不好？”

“我过得很开心，没有人对我不好。”顾青泽干脆地答道。

不料那原本浅浅摩挲着的手指，顿时发力掐住顾青泽的下巴，惹得人一声闷哼。

“你说谎。”

“为什么？”

“你明明不高兴。你看着很憔悴，比以前来看我时更消瘦，脸色白得不像话。就这样也跟我说开心？你在骗谁。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对我说真话。”

“曾经是这样没错。”顾青泽仍然冷静，“我只跟你说真话。可是现在呢，我跟你说真话？那你又该去折磨谁了？”

“他们让你受伤，那是他们应得的。”

“那也罪不至死。”顾青泽眉毛紧敛，“我想看到的是我在救人，而不是有人因我而死去。”

“跟你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是因为我把你当作谭封，我的第一位病人……”

顾青泽没能说完，便被对方打断：

“我就是谭封。”

“……你是谭封？”顾青泽神情一滞，一双眸子睁得大大的。

“我是。”

“他虽从未睁开眼跟我说过话，我也清楚他不是这样的人。”

人模木质的双手撑在他颈侧，无神的一双眼深深看着身下的人，僵持了许久，手指在床单上滑动了许久，终归还是克制住了把人一揽入怀的冲动。

月光倾泻，像极了从前无数个夜，顾青泽坐在床头，对着那个从不回应的病人，一遍一遍地说着话。

“你说你是谭封，我不相信。”无言许久，顾青泽才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随即别过脸去。

人模闻言，并没有生气，语气仍然平静得很：

“那么多个夜晚，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全都听得到。”

“……什么？”

“第一个晚上，是那个主治医刁难你吧，才把我交给你。我早知道我没救了，安排一个实习医过来，大概是放弃的意思吧。”

“可是出乎我意料，你说你要救我。”

“我刚开始只觉得好笑啊，一个刚进医院的实习医，为什么说大话，你知道我的病有多重么？没有人敢说能治好我，就连我的亲人，见到我也只会以泪洗面，后来为了避免伤心，他们干脆不见我，等着我在医院病死。”

顾青泽闻言，震惊不已，人模说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的相吻合。

他正要开口说话，被人模伸出手指按住了唇瓣。

“嘘。顾医师，请你听我说。”

“我喜欢你。”

“啊……？”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