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宣城府最东边的平记油坊,檐角上的瓦片显眼地突出暖阳的光晕。
城东头的桑皮纸作坊,就在平记油坊的隔壁。
一个面中蓄须的中年男子,半梦半醒地靠在骡厩的竹竿子上,面前立着一个巨大的朝天窑,窑口上盖着个像斗笠一样的竹编尖头盖子,烧窑的柴火很旺,迷蒙发白的蒸汽直冲上竹棚,被棚子挡住,蒸汽便如大难来时的同林鸟,着急又焦灼地四下逃窜而去。
中年男子,面部绪须过盛,竟将鼻头与下颌尽数淹没,仲秋早来的日光终于赶上竹棚追逐的步伐,理直气壮又直捣黄龙地投射到男子耷拉又松垮的眼皮子上。
男子揉揉眼,愣了半刻,立即四脚着地探头观察炉火,紧张的神色在旺盛的灶火映射下终于缓和下来。
“管事管事”
一个小厮揉着眼睛跌跌撞撞跑进去,“有人来了”
男子因一夜靠坐,腿很僵,刚想站起来,却被僵直的脚板一绊,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人来就开张嚷什么嚷”男子只好扶着柱子站起来。
小厮越着急越说不清,一边跺脚一边嚷,“不是不是不是买纸的陈家贺女的哎呀哎呀赵管事,你快去前门接一接吧”
小厮口中的赵管事一听,反倒不急了,笑了一声,低头理了理衣摆,“新出炉的贺掌柜嘛,来就来呗,人家掌着宣城三店,绩溪作坊的老瞿被逼得天天绕城跑,灯宣作坊的老林头更惨,被逼到直接打道回府如今,倒是想起来动我们了”
小厮使劲摇头,眼皮子东南西北乱飞。
赵管事一巴掌打在小厮后脑勺,“中邪了”
小厮结结巴巴,“别别说”
“别说别说什么我赵得基,行得端坐得正,既不似绩溪老瞿懒馋,又不似泾县作坊陈老六人蠢胆大我赵某人走到这一步,是一步台阶一个脚印,一口唾沫一颗钉我有什么不能说”
赵德正,乳名得基,可能是因为守了一晚上蒸笼,睡眠不足的人都带点暴躁,双手举高高,如作诗朗诵,“便是陈老三那个妖女怼到我跟前,我也要说我不仅要说我还要大声说一五一十全都说”
小厮的笑,含苦量很高。
小厮偏过头,朝走得越来越近的少女,扯嘴笑,大声道,“您是贺掌柜的吧”
倒不是因为认识贺掌柜,是因为贺掌柜身后跟着的李三顺。
李三顺师傅的名头,在整个陈家还是很响亮的。
毕竟是陈家最强老师傅,的儿子。
李三顺身后,还跟了个面生的国字脸老师傅。
小厮嘴巴快要咧到脑袋后面,继续大声道,“贺掌柜的您可来了我们念你好久了我是守门子的夜班伙计南小瓜我上个月才来陈家,也是第一次跟赵管事一起守夜”
显金身后的锁儿面无表情你划清界限的手段,真是简单又粗暴啊。
“你好呀南小瓜”显金深觉这个名字说出口,自己都变得萌了一点了呢。
清润温和的女声一出,赵德正像在空中被掐住脖子的大鹅。
赵大鹅脑子空了三个呼吸。
他耿直是不假,说话得罪人也不假。
但是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听见了。
他就是再梗,也仍有一丝丝丝丝的尴尬与素质无关,纯粹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显金笑着绕过柱子,探了个头先向赵管事郑重颔首,行了个晚辈的礼,算是正式打了招呼,再看了眼正皮锅甑蒸檀皮,转头向赵管事随口道,“秋末落叶前第一茬的青檀树您这蒸了一天一夜了吧看枝条快收缩小半寸了熄了火把檀树枝起出来吧,再蒸就老了,泡的时辰就得拉长。”
赵德正回过神来,大鹅梗着脖子,“你在教我做事”
显金耸耸肩,无所谓道,“那您就蒸着吧。工期拉得越长,出货就比别人慢,卖场就比别人小,您亏钱都无所谓,我更无所谓左右还有另两间铺子给我赚钱呢。”
赵德正憋了口气,鼻翼扇动四五下,大鼻孔进了足够多的气,才一口气泄出,转头咆哮道,“还不让人熄火起树枝”
小厮朝显金谄媚一笑,随即飞快往外院跑去。
没一会儿来了两个牛高马大的师傅,一左一右把圆木桶抬起,再将各类成捆的枝条一捆接一捆捞出。
赵德正拿出样杆看了眼。
不得不说,这狗丫头判断得非常正确样杆枝条刀口处收缩了快小一半,檀皮离骨,露出了枝条的木杆。
确实到了熄火的时候。
赵德正瘪瘪嘴角瞎猫还能撞上几个死耗子,这把不算。
赵德正观察枝条的同一时刻,显金也拿起了一根水蒸后热热乎乎的枝条子,似是在自言自语地嘟囔赞道,“是三年条的青檀木,用了元宝口的砍斫之法,这法子虽费工费时,却能保证第二年继续抽芽生长旺盛如今这世道,便也只有真正的纸匠会这样做”
赵德正一愣,含了下颌扭头偷瞄过去。
这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确实是在认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