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轰地一声,尚可喜的脑袋像是被惊雷击中,他目眦欲裂地看向须发皆白的骆元通,心中竟是万分的怒惧纵横。那一瞬间,禅林练就的金身粉碎一地,十年前的记忆终于纷至沓来,无故唤醒了一幕曾昼夜纠缠着他的噩梦
顺治六年,那一年广州李成栋忽然反叛清庭,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世子耿继茂受命南征,八旗大军横扫江南,直逼五岭,史称“两王入粤”。但随着李成栋在江西信丰抵御清军时意外落水身亡,攻克广州似乎只在须臾,却不想遭到了极为坚决的抵抗。
尚可喜还记得城破那一天,城中也是这样的暴雨倾盆,他们趁珠江退潮,濠堑水浅时,以木材铺垫濠底,清军骑兵便顺利跨过护城河,一时间万众鼓噪,从城墙缺口蜂拥入广州城中。
那天的尚可喜与耿继茂沉醉于苦尽甘来的大胜,吩咐屠城三日不封刀,自行率领着平南、靖南两藩的精锐亲卫长驱直入,杀入城中深处,随后沿着城渠杀向东门,一路血洗之势有如破竹。
“尚叔父,今日功劳多亏您麾下谋士妙计,不愧是摄政王口中的国之干城”
耿继茂全副披挂信手拈箭,轻松射倒了正在逃散的城民,而随行的靖南王军也正以双马倒拽,拉倒了一座庵庙的土墙,在僧众惊恐之目里,开始了自己出佛身血、犯比丘尼的惨无人道表演。
僧众还在诅咒着他们堕入阿鼻地狱,可在他们脚下枕藉着的,已经是无数蠕动的尸骨,毕竟城中老弱早已在九个月的困守中耗尽气力,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今日再也无法抵挡住杀戮,城中早就化为了千万亿劫连绵无期的无间地狱。
尚可喜信马由缰,对僧众毒骂充耳不闻,斜睨身旁志骄意满的青年武将明明早已看穿他那连遮掩些许都欠奉的野心,开口却是长辈勉励的话语。
“世侄,我与你父亲乃是结义的兄弟,二十年来同尝甘苦生死与共,这才打出了三顺王的赫赫功勋。诗经有言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依我看这干城之名,今后还得在你身上才是”
尚可喜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拉着缰绳缓缓骑马,他已经猜到了清廷此番南征安排的用意,分明就是不想他平南王一家独大,才会让耿继茂独领一军戴罪立功。
摄政王多尔衮不愧是只老狐狸,一出手就掐断了自己吞并靖南王势力的念想。
可尚可喜其实也明白多尔衮的顾虑。入关后形势日趋严峻,这回差遣两王收复广州,背后隐喻的是汉人藩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果南下战败,他们两藩必然少不了卸磨杀驴的下场。
因此眼下,纵然这耿继茂为人跋扈讨厌、不听管教,但他的统兵能力无可厚非,在拥有自己的一块稳固地盘之前,他尚可喜再怎么不悦,还是得态度坚决地上表奏请耿继茂袭藩,以抗衡八王议政里日隆的削藩叫嚷。
“小侄多谢叔父,恩情永世不忘前面似乎有灯火明灭,就让小侄借花献佛一番好了”
耿继茂听出了尚可喜的话外之音,顿时大喜过望。
自古骄兵悍将相辅相成,耿家军跑散了大半,但耿继茂的武艺超绝,此时有意卖弄一番,便拍马紧走两步,挥舞着大枪前去杀人取乐,此时尚可喜内心还在盘算着得失利弊,不甘心一点好处都没沾着就吐出嘴里肥肉,也就没心情和他再做商量。
两人愈走愈远,就在他们以为大势已定的三更时候,竟有几声弦惊分外刺耳,惊得轻骑而去的耿继茂勒马停下、四处搜寻,也惊得尚可喜循声而望,下意识就向远处黝黑高大的东城楼看去。
“叔父小心,城中逆贼似乎有埋伏”
谁也没想到,煊赫入粤的两王竟然会在广州东门,遭遇到一场始料未及的伏击,而围攻他们的人训练有素、武艺精深,显然是同样的百战劲旅,依靠着双侧民房中此起彼伏的弩箭飞射,竟然将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尚可喜向来疑心深重,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来自两翼的压力正在逐渐增大,对方又不经意间截断他们的退路,仿佛故意在诱骗他们向前方突击,使其陷入首尾难顾的境地。
“贤侄也小心,我看后面还有埋伏。”
耿继茂将大枪抡动,磕飞了几支冷不丁的暗箭,披甲在身的他自有千般信心,带人向城楼杀去。
“埋伏管教他有来无回”
急于袭嗣王位的耿继茂,自恃悍勇一马当先想要突围,率着剩下十余耿家精骑的冲锋而去。可谁知他的铁蹄就此踏破了大胜而还的假象,敲开了一扇通往幽冥的大门,让他恍惚间闯入了无间地狱,
时至今日的尚可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不经意的一瞥,他就在城东门幽暗的城楼上,看见了那位本应该死去几个月有余的狼顾鹰视之人。
那一夜,头顶是直干云霄的刺耳哭喊,脚边是涕汜长流般的浓烈鲜血,时间似乎就定格在这里,这也是尚可喜第一次六神无主地愣怔在了原地,就连他当初航海归金的那夜,都没有如此失措的情绪。
“李成栋这怎么可能”
这个人,本该已经带兵前往江西作战,本该溺死在信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