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将这些人当作所谓倭寇盗匪,在陆定渊看来,也很难将他们当作正经军队。有人形容邋遢,弓腰驼背,目光贪婪阴狠,有人腰背挺直,成队,面无表情,眼神机敏而冷漠。
这两种人是如此泾渭分明,就像一碗被掺了砂石的大米。
而无论砂石还是大米,都是一碗早已决定喂给昌江城百姓的断头饭。
陆定渊对封深说“看。”
封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向对岸桥头的中年男子,他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穿着全副铠甲,头盔上还簪了红缨,丝毫不介意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龙朋兴感到有人在看他,然而抬起头时,却只能见到城头那一排人墙,他露出冷笑,说“胆小鼠辈。”
“攻城”他下令道。
“攻城”
进攻的命令越过重重的人头传到了阵前,三丈长的三部云梯已经扎好,每一部都由四人抬着冲出松散的军阵,跑向城墙边,将云梯竖起,搭在墙上,过程顺利得教人吃惊。
因为城头那么多人,竟然一箭都不放,也没有热油金水或滚木掉落,只有一排藤编的高大盾牌,从头到尾纹丝不动,安静得仿佛后面的都是死人。
城下军中掩饰了身份的百户原本命众人后退,就是为提防城头反击,却没想到他们毫无反应。这本不寻常,可是他们来时便已经知道这座小城被选中的原因之便是势单力孤,城防孱弱,双方力量如此对比悬殊,整座城都将沦为他们的猎场。
疑虑只是一闪而过,眼见前途无阻,这些百户便抽刀喝道“上”
催动之下,呐喊声起,这数百人便向着那三部云梯一拥而上,跑动起来之后,对金银、女人和血肉的渴望便在最当先那批人的血管中苏醒,如此短的距离,他们只跑了二三十步就来到城墙下,手脚敏捷如猿顺着云梯攀登,几乎是瞬间就爬了一半,头上依旧是毫无动静
不,不是毫无动静。
有什么东西擦着他们的身体掉了下去,有人目光追随一看,是些不过拳头大小黑乎乎的玩意,有点分量,落到沙土地上噗地一声。
然而更多这种甜瓜大小的物事从城头抛出,落到攻城的众多士卒之间,由于飞得太慢,几乎一个人也没砸中,最有准头的一个也只是擦着人的肩膀落下,那人被唬了一跳,停下来将它用脚翻过一面,发现它几乎通体圆润,硬得好似铁做的,只有一个短短的把头,把头中升起一阵淡淡的青烟。
“什么东西”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声音。
火光一闪而过,雷霆巨震炸裂,瞬间膨胀至极的高热气体撕裂了铁雷的外壳,将内部包含的无数碎瓷连同碎裂的铁片向四周倾泻而出,可怕的动能顷刻穿透近在咫尺的人体骨骼,砂石与人血残肢被高高抛起。
大地摇撼,从城头投下的铁雷受限于条件,有十分之一未能引燃,但剩下的十分之九已经足够造成一个人间炼狱,城门前仿佛一瞬间就涌现了几十上百个尘与土的喷泉,破片射流像收割稻谷一样收割人的性命,灰黑色的浓烟四起,热风横扫,看不见的空气重锤追上了那些逃过了第一波残杀的兵卒,将他们重重锤倒在地,再无声息。
狂涌的气浪裹挟着无数砂石噼里啪啦拍上城头的藤盾,砂雨簌簌落下,持盾的少年早已大惊失色,除了继续牢牢顶住盾牌什么也不能做,因为被严令不可轻举妄动,他们甚至还没有越过盾牌去看一眼城下的景象。
比他们更一无所知的蹲在女墙的那些少年,在攻城的呐喊声起的时候,心如擂鼓的他们依照这几日的训练,将众人背上城头的铁雷点着引线,用小投石机按照刻度依次投向战场。
当群雷降世,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些可怕的声光与热风都是自己亲手造成,是在极慌乱时听到熟悉的声音,才让训练得来的反应苏醒,人人抱头团身,不敢抬头。
陆定渊也不由得退后一步,抬手举袖挡住面孔,片刻之后感到身周气流的变化,他慢慢放下手,看向已经面目全非的城下战场。
“还真是翻天覆地啊。”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