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江城城墙高不过三丈,看着敌军如蚁聚而来,城头众人严阵以待。
河上的索桥没有拆,探索并确定了这座桥上没有陷阱之后,来敌自然使用了这个地利,一些穿着更破烂的步卒背着木料小跑过桥,在城门前的大片空地上绑造云梯。
其余兵卒也逐一过桥。
昌江城的地势有两分讲究,小西河作为天然的护城河,将城门与对岸隔出了一片刚刚好的距离,人在对岸箭矢难及,无法发动任何有效的攻击,过了河便是一片又窄又短的空地,零星分布着几块城中人种的菜地,同样很不利于进攻,不仅马匹在此冲锋不开,人数一多还显得拥挤。
有两山一水包夹拱卫,整座城呈现一个口小瓮大的格局,算得上是易守难攻,上次林兴贤等人坚持了不到三天就要溃败,还是因为城中太多内鬼,将城墙弱点透露给广时山中的山贼,里应外合,岂能不败。
如今经过陆定渊一番整顿,他不要众人一心,只要将钉子拔去,没有人拖后腿,自然可以让封深放手去做。
就大局而言,元嘉应当早日归京,将东南异动上报皇帝,等待朝廷调兵遣将,弹压此乱。迟一步,祝明志积蓄的力量就大一分,这场内乱延续的时间就长一日。
但陆定渊知道元嘉一定不会这么做,朱景泰也不会让他这么做。
迟一步早一步又如何这天下始终都是朱家的,无论这场动乱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令正在天灾之下艰难生存的东南百姓雪上加霜,不知多少人要因此家破人亡
但在元嘉和朱景泰这般的人看来,人也好,物也好,都是天生天养而成的东西,无论怎样耗费,只要“与民休息”,这些低贱的东西就会自己再生出来,从赤地千里到欣欣向荣,也不过几个春秋而已。
陆定渊也时常觉得人如草芥。
毕竟在他手中,王公贵族也好,肱股之臣也好,他们的脑袋并不比别人难砍,流出的血也同别人一样是腥臭的,面对死亡的恐惧也并不比常人更体面哪怕是九五之尊。
陆定渊想,他是从何时起觉得朱景泰也不过如此的
记忆很容易就翻到那让他们二人都难以忘怀的那一夜。
陆定渊昏沉中感到有人接近,气息混乱,脚步不稳,他只凭本能出手,先是将那人的所有声息都掐在脖子里,才勉强睁开眼睛。
然后,借着殿中的红烛,他清清楚楚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已经被他掐得面色青白,直翻白眼,虽然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他一只手,姿势更是难堪,他被陆定渊在无知无觉时顺势拖曳倒地,不得不曲身跪在他的面前。
陆定渊没有问过朱景泰那时想对他做什么,他一动不动地看了那张快要断气的面孔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起身踉跄下跪谢罪。
他差点杀了朱景泰,后者自然不能再容他。
但那些时候他要用他的地方太多,许久之后,皇帝才用了一个名义将他遣往东北,终于能够做一些避开陆定渊耳目的安排。
实际朱景泰有许多手段来对付陆定渊,无论如何,他是君,陆定渊是臣,那一夜的犯上之举也可以成为把柄。
但朱景泰不敢。
他不敢,不敢试探陆定渊那些用来对付别人的数不清的手段是不是也能用来对付他,也舍不得,舍不得他自以为的情分。
陆定渊说“陛下,请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陆定渊也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兵械声和人声从城下传来,陆定渊不再回想回去,垂眼看去,敌军已经有一半都过了河,正在乱糟糟地排兵。
封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同样看着这幅景象,眼中沉静如初。
即使只有一百二十人,他也是此地此城当之无愧的主帅,虽然他始终不用豪言壮语去鼓舞人心,然而只要他站在这里,那些被越加聚集的众多敌人压迫得双股战战的少年看他一眼,就能咬牙坚持下去。
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半封闭的环境,几乎榨干他们的密集训练和劳作,以身作则却从不殴打辱骂,加上充足的伙食,和封深与常人间肉眼可见的巨大差距,已经足够这些资质平庸的孱弱少年对封深建立完全的崇拜。
他们是这样地崇拜着他,于是封深说“熟练练习,听从指挥,此战必胜”时他们便信了。
或许不是十分的全信,然而不信才是人之常情,他们能够一个不少地站在这里,脚跟至今不曾有过半步后退,对这些少年来说已经完全够了。yhugu
在少年们愈发粗重的呼吸声中,敌人大部都过了河,那几部云梯也开始渐渐显露出模样,只有那二十骑人马还在对岸与他们遥遥相望。
少年们再没有战场经验,也能看得出来敌人并不将他们放在眼内,他们将原本用于搭建浮桥的木板丢弃在了对岸,越是后面的人走得越慢,而那些站在桥边的骑兵竟也不催促。
直到这数百人拖拖拉拉全都过了桥,挤在城墙下的空地上,自上而下看去,每一个人的面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