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水利之便,昌江城外的百顷粮田都是上好的水浇地,即便在去年那样既是旱又是涝的年景,也能种收两季稻,一年能有五石上下的收成。经过几十年的经营,这些好地慢慢被昌江城几大家掌握手中,虽然远远不及府城和省城那些传承百年甚至千年的真正大户,却是他们在这座小县繁衍壮大,枝蔓四散最大的根本依仗。
他们名下的佃户也大都是从祖父辈开始同他们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家口,早已同主家休戚与共,对主家之命无有不遵。
虽然各家也会从外面买人回来伺候,最信任的却始终是那些从庄户中被提拔起来的家丁,在那场被栽赃了劫狱之名的混乱中,那些被射杀的,和中箭侥幸未死被圈养在城北的家丁,都是佃户出身。
好不容易养成的好大儿,得了主家青眼,可以不必再做田头工在主家身边伺候,有时还能被主家撮合婚姻,一日之间却什么都没有了,死了的只有一副尸骨,没死的也生不如死,就算主家不去鼓动他们的不满,对这些必须依靠主家庇护才能活下去的佃户来说,他们同那名县衙里的大人物,是有血仇的
虽然对这位连主家都吃了几次惨痛教训的大官,这些佃户更加不敢做些什么,但听从主家的吩咐,给他添点堵却还是能做到的。
“尽早把谷子割了,然后将掼床、禾镰、木锨、木耙、箩筐、扁担这些通通藏起,不要教他们看见明白没有”
“啊,这”
“什么这啊那啊的,听明白没”
“哎,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上面的大人怪罪下来,怎么办呀”
“你管他呢说好的三七分,是他们要先收了稻再分收成,这是把我们当什么了你们收你们那份完了,别的他们自己想法去难道他们还能为此再杀人”
身形枯瘦,脊背如稻穗低垂的佃户们为难地彼此看着。
“想想那李二亮家的好好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猪狗样关在城北,你们觉得那真是个好官主家吩咐你们的事,拖拉什么”
佃户们仍然嗫嚅着嘴唇,吐不出一个好字来。
“真是一群孱头”来人气得胸口起伏,伸手指指点点,“一点不知变通”
“这粮如今已经被官府定了,不是你们的,也不是主家的了他们准你们先收,难道你们还不会多割一分二分收入自家谷仓这可是送上门的好处,是主家吃了大亏,为你们挣来的你们要晓得知恩图报,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啊呀”“哎”“是这样的话”
佃农们一阵起伏,最终还是应下了。
他们应下,是因为主家之命实在难以违抗,佃农没有田地,命根全都攥在主家手里,这十里田庄数以百顷计的上好熟地,在灾荒年间也能保住一家老小饿不死,可那是因为地租不变,倘若主家也像外县的地主那般将租子从七成涨到九成,哪怕只涨一成,他们的日子也会变得十分难熬。
真心想给官府使绊子的人却极少,主家虽然也说了好处,就是许可他们可以在收获时多收一点粮食入仓,可这点好处也没有一分是主家出的,而是教他们去占官府的便宜官府的便宜也是能占的吗
佃户们依赖主家,不敢得罪主家,可他们又哪里敢去得罪官府如今世道艰难,惹怒官府,一顿板子打下来,主家会为他们讨回公道吗他们连自家的老爷被关进牢里,自家的儿郎被枷在街上都不能做什么呢。
哪怕他们不出庄子,也知道新来的这位大人是个不留情面的狠人呢。
倒是没有几人去为那些儿子做了家丁而死伤的人家感到伤心,能被选中去县衙救老爷的家丁同他们佃户早已不是一类人了,甚至在催债时比真正的家生子对他们佃户还要下得了手,不然也难在主家面前出头。
被他们欺负死的佃农是命不好,他们被官府打死打伤也不过是命不好罢了。
要想命好,不如去求神买个下辈子的前程吧。
于是佃户们为难着,唏嘘着,就这样开始了秋收。
月力牵引的潮汐拍打着东南大地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长夏无霜的气候让遍布东南的丘陵终年常绿,郁郁葱葱的植被覆满了红岩黄土,青翠的山岭环抱着一块块或大或小的盆地,浩荡的浔江在群山间翻腾,细密的支流叶脉从浔碧的主干伸出,注入一座座人口繁茂的山谷,成熟的稻田镶嵌在这些星罗棋布的盆地与谷地间,就像大日从天宇投下的一块块日光精华,凝聚着万千人口的生存之基。
无论有什么样的风暴在人心中孕育,再大的野心,再狠毒的计谋,在社会的秩序尚未被彻底摧毁之前,都会暂时为收获这一有人以来最重要的活动暂且缓下脚步。
浔江宏大的水声被留在重重山林背后,越来越远,山风吹起林涛,得得的马蹄声越过山道,两匹骏马的身影在林隙一闪而过,马背上的两名劲装青年纵马前行,风模糊了他们的声音。
“千总生气违令不能回”
“可那是陆大人安危包藏祸心”
“若事情如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