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装什么,你就是记他的仇。臣不密则失其身,瞧瞧你收的那些干儿子,倒是应该谢他替你清理门户。不过,”他停了停,看向殿外,目光渐渐变得渺远,“有一句话你倒是说得不错,九九为极,过盈则亏,一个人实在不应什么都太好,不然过刚易折,慧极必伤”
和畅的微风从殿门外吹进来,帷幕轻轻晃动,皇帝叹息一声,陷入了往日旧事。
张德荣陪着他,松弛的眼皮盖住了一半的眼珠,也许是因为午后倦怠,诸事太平,他也在这一刻开始回忆。
如果一个人决心杀死另一个人,并且有这天下最强的助力让他一定要实现这个目的,无论是否能见到对方的尸体,他的仇人也已经与死人无异张德荣实在想不到陆定渊还有什么理由再活下去。死者为大,往日的仇怨似乎也不再那么似火烧心,反而渐渐能想起对方的一些好处来。
而陆定渊身上能称之为好的地方又实在太多。
即使早已断绝了世俗的欲望,张德荣依旧能清晰记起从第一次起到最后一次的每一次,自己见到陆定渊时心中如市井庸人一般的惊艳。他长得那般好,就不太应该是强大的,可他强得可怕,他也不太应该是聪明的,可他竟还不仅仅是聪明。张德荣不知道人怎么能长出那样一双清冷照彻的眼睛,明明一眼就看穿了张德荣皮囊下那个肮脏的灵魂,可是在那件不足道的小事被撞破之前,陆定渊对他这个阉人同旁人并无不同。
陆定渊足足杀了他五个儿子,后来还一直想杀了他。然而如果不是那五个儿子的一个是张德荣入宫前留下的亲生血脉,张德荣也不会真的恨他。就算他已经恨不得喝陆定渊的血,吃陆定渊的肉,他还是能理解皇帝对他的信重和宽容。
何况陆定渊确实对皇帝毫无私心。
就像陆定渊第一眼便看清他张德荣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作为英德公一府仅存的血脉,他从年少便与当朝天子相识,恐怕比张德荣更早明白,陛下既然注定要成为千古明君,必定是要舍弃一些东西的。
陛下很久以前便对陆定渊起了杀心。可是他总是舍不得,既舍不得陆定渊的才干和忠心,又舍不得自己对他的感情,天子的真情确实不多,给陆定渊却几乎算得上慷慨。这三分的情意几乎可以说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了,虽然它最后总要被陛下收回的,但在此之前,它几乎能换来常人想要得到的一切。
陆定渊对此弃若敝履。
张德荣很不愿回想陆定渊离京前同皇帝的那次争执,他从未听过陛下发出那样可怕的咆哮,隔着紧闭的殿门也教人心惊肉跳,那一日过得实在难熬,先是殿中的宫人当日全被以莫须有之名处死,陆定渊纵马离京,然后皇帝将张德荣叫到面前,冷冷地看着他,说出他近日干的几件祸事,听得他汗出如浆,下一刻却峰回路转,陛下抬手将他轻轻放过,只要他用尽一切干系,将陆定渊永远留在离京城最远的地方。
他自然无有不遵。
这件差事做进行得比他以为的更要顺利,他知道有很多人想要陆定渊死,但推波助澜的人仍然比他所想的多得多。
即使出师不利,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从远方传来,张德荣却从未心急过,他一点点地梳理人脉,调动人手,寻找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良机,他感觉得到这个机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或许就在他想起的这个时刻,他所期待的事情已经在他不能看见的地方发生了。
他会在这里既充满耐心地,又殷切地等待着,在不久之后的某一日,一匹快骑千里入京,将那颗美丽的头颅送到他的面前。他不能自制地想着这个梦想的景象,以至于没有察觉身边的皇帝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思绪,将一道意味不明的眼光投到他身上,又不紧不慢地收回。
正如这位权宦所想,遥远的浔州,因为那位被贬官出京,却依旧能翻云覆雨的陆指挥使“力战悍匪,殉身于川”,一些人已经积极行动了起来,那些在京城翘首期盼的人很快就能听到他们苦侯已久的好消息。
只有一些最异想天开的人才会去想,或许陆定渊有天大的运气,能一身历经千百劫后重回人间,他们很想他死,却又总觉得他不会死。
这世上的奇迹是很少的至少陆定渊没有见过。
他将自己投入滚滚波涛,只想永远不必再睁开眼睛,可是当他一意识到自己在“想”,他就醒了过来,目光顷刻清明。
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身体沉重得难以移动,不知断了多少骨头。
有人在握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