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李朝正收到了大堂兄李朝先的来信。李朝先抗战最后一年参加革命,现在地方工作。朝先对刚复出的邓公颇为推崇,在信中热情洋溢地讲述了邓公被毛老人家卸甲归田,但保留党籍,最终三落三起的励志故事。信的最后,朝先嘱咐堂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并防患未然地附寄了副价值不菲的水晶眼镜,以防近视。李朝正阴霾的天空豁然一亮。
最后一次审查,主审官例行公事:李朝正,那个女高级领导人为什么送你苹果?
李一改以前“领导关心下属”的官腔回答,与时俱进地活学了报纸上的词汇,“收买人心”“包藏祸心”啥的,并自觉替兢兢业业坐堂的领导分忧,适时地递上了家乡土特产,那副就算称霸一方的堂兄也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得到的水晶眼镜。审查者一见水晶眼镜,体恤下属的笑容难得地张开了。他欣赏好一番才把土特产收好,然后关心地问李朝正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李朝正也不像以往那样“一切听从组织安排”的消极对抗,而是积极地要求保留党籍,回家种田。他激情澎湃地对领导说“我愿意回到农村的广阔天地,在基层起到一个党员真正的致富领头人的作用。”领导颔首不已,情真意切地称赞他思想觉悟提高地飞快。
水晶眼镜替领导分忧半年,当春天丢盔弃甲快要全军覆没时,组织在再三挽留不成的情况下,只能惋惜地同意了一名党员最朴素的要求。李朝正拿着二百多元复员费,跟着夏天紧追不舍的步伐,乐呵呵地回了家。
王书记得知这个情况,气得七窍当时就生起了狼烟:一个犯了错误好不容易保住性命回来的人,竟然还这么不识好歹,在我的地头啥事不干不说,还整天人五人六地闲逛,像领导在视察。如《黔之驴》里的老虎,王书记一经探知虚实后,马上就向李朝正张牙舞爪起来。
听到王书记的命令,李朝正大张的嘴半天合不上,等他合上嘴巴时,他就明白在回归农民角色之前,他得先适应身在矮檐下的现状。
第二天,李朝正身先士卒,把化肥撒得像飞扬的大雪。撒了几亩地后,他坐到田埂上一边擦汗一边琢磨起了运肥的拖拉机。之所以他今天激情四射,全拜面前这台黑不留秋的铁牛。乡村土路上,深眼高鼻的拖拉机手曹伟,正惬意易常地斜倚机厢,扫视着田间的勤劳。朝正对说服曹伟共同致富不抱任何希望也不想抱希望。乡里乡亲相距不远,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曹伟年纪不大,名气不小,完全继承队长父亲——曹弥阴险的性格。也正因为他年纪不大,所以他阴险地大大方方。前脚,你用两包好烟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脚,他抽完你的烟,无烟可抽了,就会为了两包差烟理直气壮地去邀功请赏。
但是朝正仍然递出了藏在身上多日的牡丹。朝正不抽烟,装着香烟是为碰到长辈或童年好友拿出来尊敬一下。曹伟不看朝正递过来的香烟,瞄了瞄他手里的烟盒,脸上的笑容就像平静的尿池被丢入了一块大石英,花花的溅射着,“一云、二贵、三中华,黄果树下牡丹花。”朝正轻笑了一下掩盖内里的心疼,一根牡丹烟可要一角钱了。农村盖三间稍微像样点的草房才五百多元钱,一个人人羡慕的工人老大哥,一年也就一百多元入帐。曹伟接过香烟,依然话不住口“还是朝正哥牛啊,县长都抽不上这烟。”朝正谦虚地应付“哪里,哪里,朋友给的,朋友给的。”曹伟点着了火,兴致更高,深吸一口后,即兴编造起恭维朝正叱咤风云的话语,杜撰起乡间对朝正神乎其神的传闻,譬如他能从水上行走,叶间飘行啥的。朝正有事相求,只得耐着性子听他半是恭维半是讥讽的瞎掰。曹伟长期被成年人鄙夷,被同龄人孤立,好不容易找着春回大地的感觉,就有些忘乎所以。他把胸脯拍得咚咚响,非要打包票给朝正哥介绍一房好媳妇,好像朝正的婚事他爷俩包定了。朝正有些难堪,幸亏官场混过几年的基本功还在,他依旧面不改色地听着曹伟的吹捧。一根香烟眼见烧到了手,曹伟才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看了眼朝正,高高的鼻子托起了半脸的红润。朝正先仍是谦虚地说了几句“村里人瞎说着玩的”,再牛刀杀鸡地将官场另一项基本功,溜须拍马兜头盖脸地使向他,最后则严肃表情以小学生的姿态仰慕起他开拖拉机的手艺。曹伟这个乡间土鳖哪见过如此高层的忽悠伎俩,没几下就在晕晕乎乎中,毫无保留地完成了授业解惑。
部队教会了朝正腾挪跌荡的擒拿格斗技巧,还硬性灌输给他能说得顽石点头的理论素养,可就是不教导他些开汽车、驾轮船、修电器的实用生活技术。他会开偏三轮兜风还是用一瓶茅台酒贿赂了同年入伍的摩托兵老乡。当然为了学这门实在手艺,他还是花了些心思的,那瓶价值不菲的茅台酒,就是他当班时从国宴上顺手牵羊的。所谓家不如野,野不如偷,他在那时就明白了。
得知开拖拉机的要领后,朝正夹起笆斗去田里继续施肥。还没有过瘾的曹伟在后面喊,“朝正哥,再来支牡丹。”李朝正礼貌地像革委会主任,头也不回地说,“下次吧。”
疏于稼穑的酸痛和未卜将来的犹豫,折磨了李朝正整整半宿。当天空的满月都昏昏欲睡时,李朝正坚定地起了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