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盏暖光从门外的夜色中缓缓靠近,缺月挂在梧桐树梢,风中盈着暗香。绣橘在前头掌着灯,小心翼翼地提醒着迎春留神脚下的青石路。还没到门口,便看见老太太身边的丫头琥珀将那珠帘掀起一角,客气而不远不近地对迎春笑道:“二小姐来了,太太、宝二爷还有三小姐也都在呢。”
迈进门槛,顿觉眼前一亮,门口铺着的是一张福禄同寿绒毯,两旁并排六张紫檀香木椅并梅、兰、菊、竹、荷、棠花纹小几,边上鎏金挑灯杖上,仿宫灯垂着精致的流苏,首座上史老太君正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身旁宝玉的头,再一旁的两个身影,迎春再熟悉不过了。
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重活一世的机会,再一次见着祖母、兄弟姐妹们,见着荣府这富丽堂皇的府邸。迎春按捺下了心中的百感交集,踩着绒毯款款地走了过来。
“给祖母请安。”她微微欠下身子,给史太君福了个礼,又恭敬地对身为长辈的王氏道了安。王氏看向迎春的目光既诧异又在意料之中,本来就估摸着这丫头这几日身子也当好了,可没想到大晚上的,她竟然也会过来给老太君请安。
“迎春姐姐来了!”最先呼出来的还是宝玉,他记得那天落水,迎春姐姐也在一旁不留神被带了下去。前几日自己刚大好时,还问母亲迎春姐姐可有事?王氏左不过敷衍他几句,大致说都好,无事。他便也放下心来。
今儿一见迎春,却着实惊了一惊。贾母爱热闹,也爱看个花儿、粉的,往日里贾家的四个女孩总是相似打扮,海棠、银红、茜色的罗衫,金项圈、金钗、金簪、金耳铛,连团扇上也常是花开富贵、牡丹映日的图样。
这样一身装扮若是穿在元春身上,端的是华贵大气;着在探春身上,虽年纪不大,可胜就胜在长了一双俊眼,衬得那叫一个明眸皓齿、光艳照人;惜春最小,可兴许是受了爹爹信道修仙的濡染,自有一股孤高之气。唯独迎春,性子软、为人怯懦,本就柔和的五官做这般打扮,丝毫衬不出贵气来不说,反而更显畏首畏尾,连那金银首饰也显得俗气了。
再加上不爱说话,被人忘在一边也是最自然不过。
可今日,她却不似寻常打扮,而是择了一身鹅黄妆花缎玉兰缠枝对襟褙子,底下是石青襦裙,薄施粉黛,挽着松松的发间只插了一支金灵芝头簪子,洗尽铅华却更显素雅娴静。唇边绽着浅浅的笑意,步子悠闲从容。
那宝玉顿觉眼前一亮,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同。他用关切地语气问道,“姐姐身子可大好了?”
迎春微微一笑,“多谢宝兄弟惦记了,已大好,见着你这般,我也就放心了。”她知道她的这位小兄弟,从抓周时起,就注定了这一世是个脂粉堆里的蓝颜。什么功名利禄全是腌臜物,唯有姐姐妹妹才是天大的事。
贾母本来正生着邢氏并迎春的气,忽听琥珀说自己这个孙女过来了。心中颇感意外,要晓得往日里这个二丫头除了和几个姐妹上学念书,旁的时候都是例行请安才会跟着一道过来,来了也不多说话,只闷不吱声地朝旁边一站,低着头怕人似的。被问着话了,也只不过尴尬地弯弯嘴角笑笑。如个木头人一般,久而久之,也就不喜了。
难得今日会自个儿过来,不由对着迎春打量一番,只觉通身气度和往日的怯懦大有不同,仍是不巧言善辩,却眉眼含笑,娴静文雅,宛若一块璞玉一般温润近人。这孩子说到底,还是平时太老实罢了,想到这里,贾母方才心中的不满也减了大半。
迎春对着贾母笑道:“下午一清醒,感到能走路了。我便想着来给祖母请安,病了数日未能见着老祖宗您,孙女实在是心中想念。便也顾不得梳妆打扮,叫祖母和婶母、妹妹看笑话了。病着的这些日子,迎春也甚是想念探春妹妹和宝兄弟,多日不见,本想着明日去看望,没想到在祖母这里竟然就见着了。”
一病数日,多日不见?贾母的心中打起了鼓,这么说迎丫头风寒的时日里,探春这个做妹妹的竟然看都没去看过,虽不是亲姐妹,可到底也是叔伯堂亲。刚才却还说迎春早就好了,这两人话讲的一点不一样,一看就是有一个说瞎话哄她。迎春是个老实孩子,莫要说编瞎话了,就是有人编好了手把手教她,她也学不会,这么说……贾母不由地看了一眼探春,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满来。
想着自己刚才还误会迎丫头身子好了也不来给自己请安,贾母有些于心不忍,“这孩子怎么穿得这般单薄?虽然过了清明了,可到底早晚凉,也不披个披风。可用过晚膳了?”
绣橘快人快语道:“姑娘下午就用了一点清粥小菜,几口燕窝粥。我见那燕窝粥端来就凉了,便也没让姑娘喝几口。非说想念老太太、三小姐她们,想先来看一眼。”
贾母顿时皱眉问道:“燕窝粥怎么端来就凉了?厨房离你那屋倒也不远,莫不是那帮婆子又欺负主子幼小、懒怠着干活?邢氏也是的,自家姑娘醒了自己也不去盯着些。”
绕来绕去,还是绕到邢氏身上,看来祖母无论是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对邢氏和王氏这两个儿媳妇,个中偏见不是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