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这些时日一个个开熘的中书、枢密、六部、宣徽院主官们似乎约好了一般,突然就全体出动,在车马随从的簇拥下从内外城各处大街小巷汇聚上了御街,奔向各自的府衙,恢复视事办公。
而其中一辆破旧寒酸的驴车毫不起眼,在街道边走得吱吱呀呀,反向南而行。年老的车夫头戴小帽,看起来是个家仆,他身后是车厢门帘一片灰蓝,完全是破旧褪色的随风抖动着,不时传来里面一个苍老的咳嗽声。驴车至州桥转进汴河大街,到相国寺桥又进了汴河南街,缓缓停在了华丽气派的秦公府门前。
“阿郎!就是这儿了,没错!”车夫跳下车辕,掀开门帘子伸出手去。
车厢里也伸出一双枯瘦如柴满是皱纹的手,在车夫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下地。这老者身着粗布圆领青袍,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然而面相看来不过五六十岁,正是以刚毅厚重而着称的前司空、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前三司使李谷。
老仆见自家老主人站稳了,忙从车上取下一支乌木鸠杖递到老主人手里,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名贴,上前去叫门,让门房将名贴递进去。
不一会儿,秦公府前院内传来一阵阵脚步声,随之府门大开,两百亲兵手持当朝大司徒的幡旗仪仗大步而出,于府门外两侧列队相迎,躬身执礼。
“惟珍相公还好吗?晚辈回京日久,竟忘了过府探望,倒教你老亲自登门,真是过意不去!”章钺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的居家常服出现在府门口,远远看了一眼心中一怔,似乎一年多未见,李谷竟苍老成这样。
回想广顺二年下唐州,克岳州回程时初见李谷,那时的他正当盛年,执掌门下相位,兼掌三司财税,参赞军务兵略,后初征淮南措置失当,一朝被贬竟晚景凄凉如此。
“少来这些虚文,你说……老夫当年是看错你了吗?”李谷目光灼灼地看着章钺,明明高大的身材,一身粗布衣袍穿在身上也空荡荡的,却显得稳如山岳,一脸的凛然之气。
“惟珍相公何出此言,这门外不是说话之地,你老请进!”章钺上前扶着李谷的胳膊,老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拒绝,由他扶着一路过前门、中门,到中堂上坐了。
后宅的青竹带着几名婢女适时端出茶水点心,章钺亲自倒茶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老头接过茶盏微微点头,脸色缓和了一点,小抿了一口放下茶盏,这才开口道:“如今竟闹到这步田地,你想要做什么?”
“有道是旁观者清,惟珍相公也是明白人,而晚辈今年虚岁才不过二十六,对当今这个世道也很有看法,总不能就蹉跎了吧?且不说能不能入相,就算执掌国之大权,又真能做得了什么?”章钺开诚布公地说,这事本来就如此,还能怎么粉饰。
“这几年的朝野大事,老夫也都在看着,尤其是近日,你说你都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太祖视你如子侄辈,先帝驾崩又才多久的事?你就做得这般心安理得,你怎能忍心?”李谷当然明白这些事的道理,可这时代也是什么都讲人情,何况牵涉到忠孝仁义的问题。
“认真细较起来,晚辈自认为并不负太祖皇帝什么,至于先帝,更从没欠他的!三征淮南之前,晚辈出任禁军都点校,欲整军而不得,先帝看似放权,却始终在后盯着,晚辈能做得了什么。太祖皇帝能立为他嗣,为什么他就不能择年长者为储,若非晚辈剔除了侍卫司几颗钉子,那孩子还能安享其成?”章钺无奈回道。
“罢了!不说这个!上午王文伯去范文素府上,老夫听说此事自己赶了去,十几人挤挤一堂争论了一上午,言语间都是哀怨叹息,你欲去关西,可这个诏书谁来拟?将来若做出不测之事,谁来背负这个骂名?”李谷语声悲怆地说。
“惟珍相公是长者,为何见事如此不明?你怎么就一定认为拟诏之人会背骂名,而不是流芳之名呢?”章钺却颇为自信地反问。
“人去茶凉!你如今还能说得信誓坦坦,可谁又能保证将来如何,那一天老夫也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反正老夫也因过失致仕数年,被黄土掩埋了半截的人,此来只是知会你一声,那道诏书,老夫已经当众替你拟了!希望他日上位不忘初心,记得今天的话!”
李谷说着,语声提高,到最后两句已是声色俱厉,然而想到两代皇帝的恩情,心中惭愧之下眼眶发红,流下数滴浊泪。人虽年老,却越发的智慧,能力排众议作出这样的决定,可见李谷心里是受了多么深的煎熬。
“惟珍相公!”章钺一呆,感觉喉头被堵住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视老头微驮着背,柱着鸠杖脚步蹒跚离去,顿感肩头重任有如泰山。
“待天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日,晚辈必将亲至相公灵前告慰,章某不负天下!不负苍生!且看着吧!”待他醒过神追出府门外,李谷正缓缓躬身钻进驴车,随之拉上了车厢小门的灰布帘子,甚至都没回头多看一眼,那辆车子吱吱有声地远去,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章钺伫立门前良久,既然李谷已替自己拟诏,那么明天早朝肯定会宣布,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