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上辈子看过黄河水的改道图, 知道古黄河河道于孟津以下汇合洛水等支流, 改向东北流, 经后世的河南北端, 再向北流入河北, 也就是现在的土、崇国、有苏氏一带, 最后顺流地势, 分支汇入大海。
是以甘棠见到的浊河水,是数次改道前的浊河水, 和后世她见到的完全是两副模样了。
浊河多沙淤泥, 变幻无常, 河水汹涌澎湃, 洪水期淤滩漫水,枯水期河床抬高, 一旦决了口, 原先由黄河水孕育出来的富庶之地将颗粒无收,新河道所过之处, 必定生灵涂炭。
浊河三年一决口,百年一迁道, 由不得甘棠不上心。
开水渠有引流疏散的作用,但以现有的技术水平,开挖难度大, 工期长,没有八年十年不见得能奏效,按照地势预测好浊河水的决口点, 事先迁徙河岸边的村落子民,便是减轻灾害必须要做的事。
甘棠去的时候负责挖渠的百工过来拜见,是尹佚给甘棠推荐的治水人才,接到甘棠改道有苏氏的调令后先一步过来勘探地形,叫共沉,三十岁上下,文质彬彬,是个专注技术的直人,匆匆行过礼后便与甘棠说起水渠的事来。
眼下正修到了城附近,此地多有旱灾,水渠修缮至此,可缔造出万亩良田,甘棠想着近来看出来的天气,朝共沉吩咐道,“近日来有大雨,遇上下雨便先停了工事,迁往高地,以防万一。”
共沉面色发凝,直言道,“现在不是匠人们不干活,进度缓慢,是有宵小之徒暗中破坏,先前听圣女吩咐垒起来雨天蓄水用的水池,建起来没几日就被砸凿了,白白忙活不说,因为水池突然垮塌死了人,好几个匠人丢了性命,现在人心惶惶,奴人干活也没先前热络了。”
这样的事又发生了,波及这么远,都到水渠的地界上了。
甘棠听得心里发沉,在营帐里坐下来问,“查出来是谁干的么”这么一群祸害人的臭虫,真是到处蹦跶,无缝不钻,连水工坝事上都动手脚,丧尽天良。
共沉回禀道,“这些时日总共纠察出了五人,听闻圣女亲来,小臣不敢妄为,人已经全抓起来了,现在就在外头候着,听凭圣女处置。”
甘棠让把人押进来。
说是五人,进来却不下三十人,有身体壮士的中年汉子,有面色青黄身形瘦小正啼哭不止的婴儿小童,也有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男子神情惊慌,又急又惧,该是听过她发的诏令了。
甘棠搁在膝上的手指收紧,目光落在那些孩童妇孺身上,喉咙里堵得慌,吐不出一个字来。
崇明知道甘棠的症结在哪儿,这十天半月没见她有一日展颜,面上成日忙于整理文书资料,绘制计算改道的水渠,实际上寝食难安,半月过去都是面无血色。
他在旁边看了十几日,眼下见甘棠是这么个神色,先摆手让士兵将犯人压下去,朝甘棠沉声道,“这些黑手是上有老下有小,但这一家子既是靠他养活,受他恩泽,便没有不和他共担生死的道理,再者那些死于非命的匠人,他们亦是上有老下有小,若非有抚恤,没了家里的顶梁柱,一样要全家饿死冻死。”
“道理都是一样的,既然共了富贵,也要共担生死,这才是一族,这样才是公平。”
甘棠听得明白崇明和殷受的想法,但她的理智和感情都不能接受,要她接受屠戮无辜的婴儿孩童,上庭老父老母,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喘不上气来,冤有头债有主,她寻常偶尔听闻商王株连哪族哪族,想得通,心里膈应一阵,过几日也丢开不管了,真落到自己举起了屠刀,似乎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其实她并没有适应这个社会,有可能永生都适应不了。
共沉听得讶然,吃惊地看了眼甘棠,复又垂下头去,似是无法理解名声在外素有大才的圣女会是这般优柔寡断的脾性,半响未听有令,亦跨上前一步,行礼道,“恕小臣多言,这么下去,工事动不了,迟早生祸患,且诏令已发,岂能朝令夕改。”
都是人牲和奴人,生的子女自然也是人牲和奴人,无缘由径直杀了亦不会有人多说什么,何况是有罪,哪怕是外头跪着的人牲,也没有谁敢喊一声冤的,偏生甘棠在这件事上心慈手软,崇明万般想不通。
甘棠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开口道,“审问出幕后指使的人,将证词呈上来,其余依照诏令行事便罢,里头若有为官之人,一并按律处置。”
共沉闻言又看了圣女一眼,见她面色虽发白,眼里却一丝情绪波动也无,看不透,也未再多言,躬身行礼,领命退下了。
话出口甘棠似乎都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浓得能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甘棠勉强定了定神,将这月半来四方各地送来的罪证拿出来,提笔写了一封国书,盖上圣女金印,叫了一名亲兵进来,着他快马加鞭送回竹邑,交于甘源南宫适。
她真是奇怪啊。
崇明在甘棠对面坐下来,给她倒了杯茶,看她整个人都扑在了政务上,没一刻想歇息,半响道,“棠梨你若见不得血腥,其实这些事可以交给阿受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