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 张幼双转身离开了马近奎的住处,翻出自己胸前的小本子,郑重其事地在马近奎这三个字旁画了一个勾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小本子上所记的这一排姓名, 定会认出这些人俱都是大梁颇有名望的耆儒。这些人或是善治经的经学大家, 或是善算术的算术名家。
或是因党争被贬斥, 或是因年迈而辞官归乡。
如果能将这些人齐聚在九皋书院,九皋书院说不定会成为大梁的学术中心之一。
金殿传胪的第二天, 照惯例, 要赐状元及进士琼林宴于礼部。这在唐朝叫曲江会,宋朝名闻喜宴。一般是皇帝派一命内阁大学士参加主持。
然而这一次不同往日,圣上竟破例设宴于宫中天香楼上。
筵宴上觥筹交错,金壶玉浆, 丝竹铿锵。
一时之间, “宾主尽欢”, 皇帝龙颜大悦,竟主动招来张氏张幼双, 笑问她可愿入朝为官, 入东宫辅佐太子念书。
这将是大梁朝立朝以来唯一一个女官,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殊荣。
然而, 在众人或艳羡、或惊愕的复杂目光之中, 那位张氏张幼双, 神情坦然步出席案,躬身一揖到底婉拒了圣上的好意。
夜风吹动张幼双的袖摆,她两只宽大的袖摆在风中微扬。
圣上不解其意, 倒也没见怒色,沉吟了一声,问了句, 为什么
张幼双顿了顿,笑了笑,解释说“作为老师,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倒没必要和学生再去抢风头。”
女郎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明亮。
如果说之前她的确有点儿意难平,但如今却已经彻底想开了,豁达了。
她已经完成了她作为老师的使命,将这一届学生送上了金銮殿。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以身为桥,以身为路,这或许就是为人师者的使命。
她要做的,非一人的老师,而是要做所有有志于学的学生们的导师
随后在众人的注目下,这位大梁独一无二的女夫子提前请辞,一步一步迈下了楼,遥遥一揖,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天知道,走下楼的时候,她到底是有多紧张,张幼双嘴角一抽,默默捂住了胸口。
出了宫门,耳畔忽地响起一声响亮的哨子,眼前骤然一亮。
张幼双抬起眼,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是京城里有人在放烟花。
烟火腾空,如天星洒落,银河倒灌。
而在这天星的尽处,融融的夜色中静静地伫立着一道清姿,好想已经等候许久了。
张幼双愣了一下,忍不住露出个由衷的笑,快步追了上前,牵住了来人的手。
俞峻眼帘儿低垂着反握住了她的手。
这场恩荣宴他没去,不过却是一早就在宫门前守着等她了。
张幼双心跳得有点儿快,咽了口唾沫说“我今天看到衍儿簪花了。”
“嗯。”
这是恩荣宴上,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为新进士们行的“簪花礼”。
所谓簪花礼其实就是特别骚包地在进士们帽檐上簪花。猫猫生得俊秀漂亮,微微低下头,眼睫低垂,任由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往那乌墨似的鬓角旁,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花。莞尔一笑时,当真是温文儒雅,风度翩翩,进退有度,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风姿。
张幼双她本来也不擅长应酬,走出宫门,忍不住大口呼吸了两口新鲜的空气。
两个人一边并肩走在皇城的大市通衢上,一边说着话。
今天是个举国同庆的日子,车马喧闹。
道路两旁不少小贩都支起了夜市摊子。
张幼双在头花铺子前停下了脚步,拿起了一朵牡丹绢花在手上把玩。
“当时,坐在我身边的官员还说了你从前的往事。”
俞峻平静地问“说了什么”
张幼双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把牡丹绢花往俞峻头上戴“说你昔日可是不愿人往他鬓角簪花的,还是旁人劝说皇命难违,这才簪了一朵。”
“我的确不喜男子簪花。”俞峻看了她一眼,温驯地垂下眼,任由她动作。
他到底还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古板,不喜男子簪花。
俞峻眸色沉静如昔,秋水潋滟,如玉的肌肤,愈发衬得那花艳,那鬓角乌墨的黑。交织出惊心动魄的艳色美感。
许是有点儿不大适应,又许是因为打破了自己的原则,俞峻他眉梢微微蹙起。但这两条细长的眉毛拧起,却愈有种惑人心魄的反差感。
看得张幼双心脏再度狠狠地不争气地抽了两下,面色烧红地搁下了手。
她还记得刚刚恩荣宴上,那些官员是怎么笑着调侃俞峻的。
什么冷面财神,什么朝中刺头,什么古板的大家闺秀,玉女似的人物。
所以说禁欲的人纵欲,古板的人出格,才是最刺激的,果然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