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 风驻尘香。
兰灯哧地才吐出一捧新焰,在向晚的香风中微微摇曳。照亮了室内的一桌一椅,也照亮了桌前的人。
这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
黑头发, 黑眼珠, 高鼻薄唇,窄下巴,身形落落昂昂。眉宇间隐隐有风霜雪色。
男人, 或者说俞峻。
劲瘦的手腕轻移, 半截衣袖滑落, 露出微微突出的腕骨。
吸饱了墨的笔尖,在纸上波磔成文, 谓点如高峰坠石, 横似千里阵云, 却又细入毫芒, 疾涩自然。
期生兄雅鉴仰企
暌隔芝晖, 时殷葭溯。敬想。
笔尖微微一顿。复又继续落笔。
弟驹阴虚掷, 马齿频增。回首前尘,徒唤负负。
剥开这些文绉绉的、体面的,甚至于做作的外壳,所述说的无非都是些平庸、寡淡无趣的琐事。
离京之后, 我无处可去, 思索再三,终于想起了我昔日治水时曾经在越县短暂居住过一年。
自我搬来越县已三月有余, 到如今基本已经安顿了下来。越县与从前并无异处,我注意到那间桕烛铺已不再营业,旧址上新修了一间社学,每日都有学童往来。
尹家书籍铺前多了两盆芍药, 其余油饼店、药铺、青篦扇子铺、漆铺、金银铺等等并无变化。
现住的地方不大,门前有一条河道,人们沿河而居,院落颇为规整,呈凹字形,进门有个天井,另有个花栏,栽种了些罂粟、兰草、虞美人、芍药。
除却我之外,另住了三户人家,我所租住的这间每月只需二百余文。
每日午后,桃柳烂漫有白头老翁高呼“磨剪子,戗菜刀”,光是听这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就足可消磨白日昼长,向晚夕照,更有放学小童,在柳树阴凉下嬉戏玩闹。
越县的衣食住行比京城便宜甚多,米价每石约有六百文,干鱼每斤约有三十六文左右,白糖每斤约为六十一文,鸡一只约为一钱。
在此处定居,日子不算艰难。
又细细地写下了衣食住行,生活这方方面面所需的花销。
自我落脚之处,右拐,有一家绒线店,专卖些针、线、头花。
前几日衣服被附近人家的蔷薇勾破了衣角,我去买了个针线包,不过四五文。
不必担心,破洞处如今已缝补妥当。
回去的路上,又买了约有4两左右的鲈鱼,以豆酱佐之。
越县的饭菜口味不比京城,较为清淡。
话说回来,我的租户虽不通文字,但都足够称得上温文可爱,彬彬有礼。一意追求于书籍文字,则有文灭质之弊。文胜而至于灭质,则其本亡。
我搬进去时,被褥上还残留着前任的头发,壁脚根头有些废纸,桌面上残存着些墨渍,整个屋子里好像还残留着上一任租户的痕迹。
伸手晃了晃桌子,桌脚缺了约拇指大小的小块,不甚稳当,但将那废纸拾起垫在桌脚下,尚且能勉强支撑度日。
写到这儿,忍不住皱起了眉。
说来惭愧,这几日来未曾念什么书,不过偏安一隅,研究些许菜式。
陶汝衡欲邀我去九皋书院教书,我尚未应允。
你总说我太过拘谨沉寂,我试着放下负累,与你写下了这段话。中有诸多可笑之处,勿要见怪。
沉默了一下,又轻轻吁出一口气,落笔道。
误落尘网,久在樊笼。
勿要嘲笑我的局促,或许真到了该我解脱之时也未可知。
方才有一只鸟落在了盆中,头、颏、喉部白色,越县人唤之白头公公。
又顿了顿。
殊为可爱。
这几日天气有些热,但尚且能够忍耐。
临近水边,蚊虫偏多,不胜其扰。
我只是有些担心跟我一起到此定居的那盆杜鹃。她这几日以来叶片焦边,干得利害。
或许它需要一场雨
不置可否,不动声色地又补上了一句。
一场暴雨。
经年阔别,而相忆之情,未必不两地一致也。
弟危甫顿首。
手畔露出了一张字条,一笔一划可见其恭恭敬敬,认真真挚。
日前,晚辈在知味楼中偶得四书析疑一本,见公逸思丽藻,风骨遒警,不动声色。
左思右想之下,于闲暇间冒昧操觚成文若干,夹在了书页之间。
若先生有缘得见,还望先生能指点一二。
鹄望德音,不胜瞻企之至。
即请文祺。
晚辈观复叩上
观复这是张幼双她爹张廷芳先生文青病给她起的表字,“双”对应“复”,出自道德经“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当时还有个备选项目叫“云岫”,主要因为“双”这个字有个字谜叫“山影重叠云散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