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换骨,再造人生。
林兴贤不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时间只是过去了片刻,封深大人在他身上耗费的功夫不比那些少年人更多,也不比他们更少。
他并没有返老还童,身轻如燕或力大无穷,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多出了些什么东西。他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异感觉,他眼前所见的诸般事物同前一刻并无任何不同,可是这些本应是司空见惯,无甚新奇的东西,投映在他那双早已被世事磨砺得模糊浑浊的眼中,却好似浓雾消散、阴翳尽去,一切都分毫毕现地展现在他面前,清清楚楚。
他好像直到如今才真正看见这个世界,用初生稚子一般的眼睛。
于是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新奇,一切砖瓦草木都各有其美,从高空的云风到地上横流的浊水,眼前所见的万事万物都在按造物之规自行其是,耳舌鼻身意,周身上下诸般知觉都变得极其敏锐,每时每刻涌入脑海的声光色想识是如此庞杂,洪流一般冲击着将他勉强还算强韧的意志,他既感到眩晕不止,又自以为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理智。
他能够回想起当日城头激战,于濒死时救下他那根长棍末梢有多少片青翠的叶子,也还记得那位美得令人心惊肉跳的大人居高临下俯瞰卑微如蝼蚁的他,将东南局势一字一句说明的语调起伏,更近的是当他浑浑噩噩身处卫所军中时,从彼方传来的石破天惊的雷霆巨响
更久远的记忆被他清明的头脑唤醒过来,他想起了府城刑场中仇人阖府破灭的哀嚎,从妻子身上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第一次踏入府衙时的忐忑与对未来期许记忆像被摊开的画卷,只要他愿意去看,它们就会平平整整地打开在他面前,一丝一缕纤毫毕现。
虽然同样地,来自过去的感情也不再钝重模糊,而是重新变得尖锐刻骨,使他不敢往回走得太远,只能继续向前看。
他仍是他,却又不再是过去那个他。
他那凡人的污浊身躯还是同过去一样笨重不堪,他只是记忆变得更清晰,头脑变得更精明,于是便意识到自己还能学会更多的东西,做更多的事。
的的确确是“脱胎换骨”,“再造人生”
林兴贤感到了真正的震撼。这震撼不是来自于那两位大人在他面前显现的能为,他们已经足够强大,甚至过于强大,因而他们的人前显圣越多,人们便越是觉得他们目无下尘,不敢靠近,只能仰望。
即使无人提及,人人都觉得,相比繁华盛景的京城,正陷入泥沼的东南小城绝非这二位大人的久留之地,天上来的仙人自然是要回到天上去的。
林兴贤婉拒陆定渊的根本因由,是他不会也不敢妄想自己能鸡犬升天。他还用自己浅薄的见识去揣摩他们的作为,才会事到临头又反悔,舍掉一张老脸,硬生生将自己也加入了这群少年男女当中。
既然连他这般身心早已被磨砺定型的老人都能被封深大人点亮灵犀,又何况那些灵台还未受到太多磨损污染的少年们
显而易见地,而比起林兴贤这样熟成的老人,少年们自然是更显得激动。封深对自身力量的控制已经妙到毫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少年男女的身体的极限,没有一个人在开蒙的过程中昏过去,但事后依旧有许多人身心失态。那是一种宛如重生的体验,即使他们现在还不能充分感受到这是一份多么珍贵的礼物,他们也理所当然地对赋予了他们这一切的人献上最高的崇拜,将之奉若神明。
没有人将自己得到的东西视为理所当然的,也没有人迫不及待地同家人及亲友分享,他们安静地、甚至可以说是自觉地将自己暂时待在自己的引导者设立的修习场所之中,只待有用之时。
这些启蒙者当中,连本应最为敏锐的林兴贤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些少年们更不会自觉,从他们被封深和陆定渊选中之后,他们就没有在受过丝毫的被时人认为是“正统”的教育。
没有人同他们说至圣先师的道理,也没有人提醒他们谨记一切都是来自当今陛下的恩泽,他们自己看到的,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以及用自己简单的头脑想到的,都让他们知道,他们贫瘠生命即将迎来的既令人畏惧,又令人心潮澎湃的变化,根源是在于眼前两位非凡之人,他们是无可比拟,并且无可取代的。
他们将这二人的一切言辞都奉为圭臬,因此不像始终不能彻底放下疑虑的林兴贤,几乎是欣喜地将封深所教导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全部接受。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避免的狂信的过程,少年男女们在生理和心理上正值求知与求变的最好的阶段,他们得到的改变将他们过去经历的人生衬托得黯淡无光,犹如砂砾,他们几乎是本能地渴望能够像薪柴一样供给他们的身心燃烧的知识,更渴望像他们的引导者向他们展示出来的那样,用自己所学和所得的一切改造他们自己和身边的一切。
这种激昂得堪称癫狂的感情唯有时间和大量的实践才能够将之冷却,如今暂且体现为旁人看来十分可怖的学习的速度。
大正王朝正处于中兴之世,国富力强,即便在种种因由之下,东南势弱,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