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道航和傅景要逐一去查探那些匪寨,催促他们,搅乱他们,就需要知道广时山的地势和这几个寨子的分布,而最合适的向导如今却在慢吞吞向昌江城前进的卫所军中,地图正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然而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地图。
作为陆定渊一手教出的精英,他们不必费多少力气就学会了看懂这张地图极为新颖的形式,看懂之后,他们甚至不必再寻人查问那些地方的具体情形,从地图本身就能读出所有需要的东西。
这张图是如此细致、准确和完善,将他们常用的地图衬托得堪称简陋。
这种绘图的手法和能力绝非常人能有,或者说得更清楚一些,非本朝本土所能有。
这张地图正是眼前这位少年亲手绘制,从昨日入城至今,季道航和傅景对他的了解是他的姓名,是他救了他们的大人,是他天生神力,以一己之力挽救了这座小城的屠城之祸,还有大人在衙门内养伤时,许多管理俗务都是由他代劳,乡兵营完全由他一人掌握,在百姓当中有极高人望。
除此之外,满城上下竟无一人怀疑这名少年的身份。
即使他和大人一样掩藏了自己的来历,那些愚蠢自负的士绅却只质疑了大人的官身,对这名少年在其余之处的非同寻常视而不见。
话虽如此,季道航和傅景还不至于去怀疑这少年是瀛国的奸细,不论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倭寇,只论其人的容貌身形,就绝无可能是在那等野蛮卑鄙之国中生成的,更不必说他代大人管制此城是表现出来的才干素养,莫说是在东南,就算是在文脉深厚的江南,也不是一般世家能够养得出来的人物。
无怪乎大人对其如此看重,又放手让他施为,显然是因为惜才他们有多久没有见过大人对谁有这样生动的神色了仅就这一点,只要这位少年身份没有太大隐患,或者有什么隐患也不要紧,就算他是前朝余孽,只需他对大人足够忠诚,季道航和傅景便能接受这名少年成为他们的同伴。
至于离了这已经犹如泥沼的东南之后的前途,到时再说吧。
陆定渊麾下是绝对不会有懒人的,季道航和傅景用了两日粗粗了解这座他暂时栖身的小城和身边之人,第三日便领命出城,朝阳升起,微凉的晨风吹拂,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绵延不绝的山林。
而在昌江城的另一头,淡淡的晨光爬过起伏的丘陵,点亮了与城池隔河相望的平坦而广阔的稻田,农人们扛着农具,映着朝阳走出家门,像一群黝黑的蚂蚁,从田庄向金色的土地四散,开始了收获的劳作。
稻田里的水已经完全干了,粗糙的赤脚踩在坚硬的田土上,黝黑的脊背弯下来,骨节突出的五指张开,抓住沙沙作响的稻杆,细细的镰刀从早已摩擦得光滑的木杆上突出一道薄薄的铁刃,被拉扯着割断了稻穗,被满是老茧的掌心攥着积攒成束,被放进地边的簸箕,再被一副干瘦的肩膀挑走,在夯土的晒场上摊开,晾干,再由一双双或苍老或幼小的手举起连枷,在飞扬的尘土中将谷粒打落。
再将这些谷粒扫成一堆,筛净,晒透,归仓,做完这祖祖辈辈从来如此的活计,看着金色的稻粒哗啦啦流入粮囤,一家老小从今秋到明春所有的依仗终于落地,人们的心却不能像往年一般就此放回肚子里。
即便今年稻谷灌浆后雨水不多,日照充足,谷穗长得比去年长一些,饱满一些,每家每户都能多收几斤甚或十几斤,然而只有少数自有田地的耕农能发出放松的叹息,这片几乎是昌江县最好的田地上,占了多数的是依附于城内几家士绅的佃农和奴仆,他们已经飞快收完了自己的那二三分收成,却仍不敢将农具收起来。
主家说这些田里的租谷已经抵税全部卖给了官府,佃户和农仆只需收割他们自己那一份收成,其余不准他们理会,还早晚派人来巡视,看见佃户果然不多割一株稻子才回去。
这些管事倒是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人,留下的是佃户看着原样不动的大片稻田,提心吊胆等着不知何时便会来到的凶神恶煞的官差。
从来无论年景如何,佃户自己的日子过得如何,本地的地主乡绅同官府的关系都是极好的,然而从贪生怕死的县太爷跑了,两位新大人来了之后,二者之间的关系一下就变得极差。
甚至说极差都算客气了,因为两边斗法已经闹出了好几条人命。
或者不能叫斗法,因为本地士绅对上那两位异地为官的年轻大人,竟从头到尾都没占过一点上风,主家的家长被关进了牢里,没有功名的少爷被押到街上带枷示众,如今又被强行征粮,端的是心狠手辣斩尽杀绝。
主家的怨恨不是不能理解,但佃户及其他人又不能不感念那两位大人庇佑他们的恩情,若是两位大人没有及时赶到,倭寇同山贼里应外合,昌江城怕是真要被杀光烧光,变作一座死城。
没有人觉得获救是理所当然,何况那两位大人已经用一个月的时间让他们知道了什么是官威如山,所以他们同城里的百姓一样不解主家为何非要同官府作对,就像拿着鸡蛋去碰石头一样,这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