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须臾峰的时候儿,至知钻过我的被窝,我若做出一副羞怯的样子来,那么便往往落了下风。所以此时我在再三犹豫之后,举起手臂来圈上银公子的脖子,这个姿势很是舒服。
银公子察觉到我的动作,脚步微顿表示他的惊讶,但也什么都没有说,抱着我继续往前走,没作任何停留。
我一边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一边嗅着流动的空气里的每一丝味道——原来这个城南镇这么美啊,风中有山花、山草的清香,但这种味道和至知身上的草木味道不一样,更要寡淡一点,但是比之更要沁人心脾,更要捉摸不透一些,使人魂牵梦萦。但奇怪的是,夜里山上起了那么大的火,可是我现在竟然没有闻到一点儿烧山的味道,那倦怠的树叶,那黑炭似的枯木,那被烧得外焦里嫩的蛇虫鼠蚁……
我是被一群叽叽喳喳的东西吵醒的,甫一醒来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眼睛受了伤,于是习惯性地抬手去揉眼睛,但我的手刚挨着眼皮就被人捉住。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眼前一个大黑影子站着,大黑影子脚边还有几团蠕动的小黑影子。
“别睁眼!”有个声音说。
我闻言立刻乖乖闭上眼睛,耳中只听见一群叽叽喳喳里一个小的叽叽喳喳糯声糯气地说:“公子、公子,这东西长得好丑!”
竟然敢嫌我丑?!我顿时大翻白眼儿,不过只是在眼皮子底下翻,量他们也看不到。要不是看这孩子小,我真想一巴掌呼啦过去——使劲儿捏捏他的脸蛋儿。
银公子把我从床上扶起来坐好,我猜想我们现在应该就在他口中的那个旧友家里。他问我:“现在感觉眼睛怎么样?能看见吗?”
我摇摇头,说:“很模糊,只隐约看得见眼前有东西,但还是看不清是什么。”
他拿起一条丝巾缠上我的眼睛,手下不轻不重,像是很熟稔的样子。丝巾在脑后堪堪打成一个结,再用一根细长的木簪子别起来。我任由他这般摆弄我的头发,同时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草药味儿,但双眼却感觉沁凉沁凉的,很是舒服。
“丝巾上面浸过药水,你要一直戴着它,两天之后方能解下来。”
我听话地点点头,他又把我拉起来,给我戴上一个斗笠。我伸出手撩了撩,能感觉到斗笠的轻纱很长,一直拖到腰际。
“这是白纱还是黑纱?”我问他。我私心里觉得更喜欢黑纱,因为我的本体长了一身白毛,所以真身模样也只能幻化出一身白衣,这我没有选择,但我偶尔也想换一身颜色不一样的行头。
“黑纱。”
听到他这样说,我嘴一咧,就笑出来了,不过估计现在他已经看不到我的脸了。
“待会儿我带你去买身儿衣服,你穿的这身儿已经被烧破了,得送到裁缝铺补一补。”
这还得了!我连忙跳开去,拒绝道:“不行!绝对不可以!”
“怎么?”
我猜想他现在应该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也许有点儿意外,也许有点儿疑惑,会不会也有点儿不耐烦呢?我承认自己的反应是有点儿夸张,料想即使他疑惑甚至生气也都在情理之中,但仅从这两个字里我听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我说:“这件儿衣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换的。”我解释道,“它跟我的命一样重要。”
银公子最终妥协,没有再提衣服的事儿。我穿着一身儿破衣服不好意思出去招摇,于是我这一整天,如果不是要起来吃饭,就一直躺在床上理所应当地浪费光阴。对此我并不会觉得有多无聊,毕竟在须臾峰的时候儿我天天过的都是这种日子。但奇怪的是我一直没有见到银公子说的那个旧友,甚至就连我醒来时看见的那群小孩儿也不见踪影。
我躺在床上自行吐息——其实我眼睛的伤即使不治也可以自愈,天地灵气可以滋养万物,可谓是世间最好的良药,在灵气的浸润之中,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欢快得像要飞起来。慢慢的,我渐渐感受到那种久违的——须臾山的感觉……
我专注于吐息天地灵气,对外面世界的知觉渐渐模糊,后来只觉得恍惚间好像有一只手掀开我的斗笠。黑纱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已经不再火辣辣地疼了。
突然之间,我骤觉头昏脑胀起来,心神也无法再凝聚起来,所感受到的天地灵气也一瞬间倏忽散去。
这个人似乎想解开我眼上的丝巾,我连忙按住他的手,试探地叫一声:“银公子?”
他忽然把手抽回去,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回应,最后等来的却是屋子里甲兵相击的声音,刀光剑影、掌风拳影,如有实物,撕风弄云。
“银公子?”
“银个屁的公子!走啊——”
我听到这人声音的时候,心里一瞬间安定下来,但同时又有些小小的失落。这真是……久违的……让人讨厌的一张嘴啊……
在想起来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后,我的腰就被人搂住,拉起来飞身逃离,而同时一股凌厉的刀势从我们背后袭来。我脸颊上忽然感觉一痒——这是最后一道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