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贾璋柯“不真实”的评价,杜安这才意识到,是他把护士长李慧这个角色想得太过简单了。
在他的初始设定中,这是一个单纯地恶魔:她通过大声地播放音乐来“折磨”病人,她拒绝王明想要观看世界杯的合理要求,她在病情讨论会上无情地揭开别人的伤口、即使患者再如何不愿意,她也不会停止讨论。
这似乎就是一个从折磨病人中产生快感的病态女人,所以杜安要求朱茜这么来演,但是演出来却让他不满意,用贾璋柯的话来说,就是“不真实”。
确实不真实。
重新分析这个故事,可以发现护士长李慧另外的一面。
她大声地播放音乐,不因为王明的要求而降低音量,并不是因为她想要故意折磨病人,而是因为她觉得病人中有很多老年人,他们的耳朵不大好,声音太低了他们听不清音乐;她拒绝王明想要观看日韩世界杯的要求,是因为她认为病人们习惯了现行的作息时间,如果允许王明他们观看世界杯,电视声和观众们的喧嚣声会打扰到那些不看世界杯、正常休息的病人;她在病情讨论会上无情地揭开别人的伤口,是因为她坚信治疗的过程必定是痛苦的,涅槃过后才能重生。
她的想法并没有错,甚至于可以这么说,她的想法非常好,出发点之好,无从攻击,宛若最善良的天使。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杜安看向贾璋柯,说出自己的观点:“因为影片主题的需要,我之前一直把她放在主角的对立面,作为纯粹的反派来出现。也是为了加强这种表现效果,我把这个人物简单脸谱化了,但是我错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她才是对的,主角才是反派。”
反派是对的,主角是错的?
这个观点太新奇了。贾璋柯不禁眼睛一亮,鼓励道:“继续。”
杜安一边整理着自己脑海中的思绪,一边继续说道:“在我的设定中,这个角色有些病态。一直通过折磨别人来维持自身的权威,这是她作为反派的基本要素,但是我错了,她从来没有想要过折磨别人,她想做的只是帮助别人。”
“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为了病人好,主角才是错的,主角才是把病人带入无底深渊的恶魔。”
“这个角色的可怕之处,并不是因为她的道德上存在缺陷,恰恰相反,她在道德上完美无缺。而正是因为她是个好人,她才可怕。”
杜安思路渐渐顺畅起来,声音也慢慢提高:“她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她笃信自己的制度没有错。她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病人好。打着‘一切都是为了病人好’的旗帜,她要求病人们严格按照她认为正确的路来走,但是她是护士,她并不是病人,那只是她认为的‘为了病人好’,她从来没有去真正了解过病人需要什么。”
所以李慧想得没错,却不全面:她没有意识到过大的音量确实会影响病人的正常交流;她也没有意识到很多病人确实不想揭自己的伤疤,强制性揭开伤疤的后果就是让这些病人把自己的心包裹得更加紧密;她更没意识到在这座枯燥的精神病院中,有很多病人都想看一场四年一度的世界杯,来丰富他们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
她只知道她做的是正确的。
愚昧和盲目自大的好心。很多时候比纯粹的恶意更具有杀伤力。
贾璋柯听着听着,也来了精神,忍不住插嘴道:“这就像是宋明理学、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那个年代,当人们把出轨或者疑似出轨的女性浸猪笼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有任何获罪感的,反而认为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对社会有益的事。”
“没错,就是这样。”
杜安接过了他的话,“当不合理的制度化作了心中的道德标准,那么他们的行为就只能代表制度而不能代表他们自己了。偏偏他们还天真地以为那是他们内心的抉择,却不知道是制度的作用结果,好心办坏事,说的就是这种,这个角色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代表。”
“她不应该是个单纯的好人或者坏人,从这一面看,她是好的,从那一面看,她是坏的,这才是她。”
“这是一个内心和善、以世界和平为己任的邪恶反派,这才是我要的角色!我之前想的太片面了,我都是要求演员从她的这一面来表现,却没有给出她的那一面来,这就是我觉得演员表演不对的地方。人都是复杂的,万物皆有因,单纯的善和单纯的恶都是不存在的,善恶并存,因善而恶,这样才对,才真实。”
杜安总结出来问题的症结所在后,长舒一口气,随即叹道:“干-他-妈的文艺片!”
文艺片真是他-妈-的纠结,人物性格这么复杂,要是换做他以前拍的那些影片的话,角色性格多么简单?哪里需要分析这么一大通。
不过通过这一番分析,他也总算是分析了出了问题的最大症结所在:他之前想要拍这部电影,就是因为想要讽刺华表奖,从个人情感来说,他一开始就站在了自己的角度上来看问题,把护士长李慧当作了华表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