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傅是位了不起的奇女子。”
李去非和赵梓樾相识相伴六年,终于一朝两情相悦,两人都忘了身外的一切,只顾手拖着手坐在窗户底下,看不够对方的脸,听不够她说话。
或许内心深处仍在担忧师弟,李去非开始诉说往事,有些赵梓樾听她轻描淡写提过,有些从未得知,当下凝神倾听。
李去非道:“我们师门似乎有两条不成文的门规。一,女子偏爱扮男装。二,徒弟皆是走投无投的孤儿。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便被抛弃,是师傅拣到我,养我,教我。”
赵梓樾低声道:“就像你对我一样。你师傅和你一样是好人,也定是和你一样了不起。”
他还是不肯认她为师。李去非莞尔,摇了摇头,道:“比起师傅,我差远了。”
她摆了摆手,阻止赵梓樾再反驳,见他还不服气地瞪眼,她又是一笑,续道:“我一身所学皆由师傅教授,却不到师傅十成中的一成。”
“师傅学富五车,每到一地,皆会扮男装与当地名声遐迩的才子相会,却每每抛出一个问题便令对方哑口无言;她精通医理,虽达不到传说中的活死人肉白骨,却已是万家生佛;她文武兼修,想方设法寻来武林各派的秘笈功法,在江湖上闯出赫赫声名;她开设民信局,仅用了七年时间,端王朝南北西东设各处分局,民众再不为鱼雁往来发愁……”
李去非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赵梓樾见她神色不对,轻轻在她手上捏了捏,道:“这么说来,你师傅倒确是女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女子?”李去非傲然道,“岂止女子。我师傅常言道,可叹世道不公,男尊女卑,总有一天,她要让天下皆知,女子非但不弱于男子,更远甚世间大多庸庸碌碌其蠢如豕的男子!”
她顿了顿,轻轻叹息,道:“这便是她的心结。”
又隔了一会儿,她续道:“师傅结交才子,收集武功秘笈,经常向穷人舍粥济药,却又毫不留情地敲诈富人,凭借得来的银钱和感激之情暗中收拢一批人,再加上民信局的消息网……当年我心志初开,把师傅的所作所为稍加分析,得出一个令我震惊的结论:师傅妄图造反夺天下!”
赵梓樾握着她的手,感觉她手心湿漉漉全是汗,时隔多年尚如此,可想当年的李去非是如何惊骇欲绝。他恨不能回到过去代承受她几分,只得怜惜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李去非觉得了,安抚地对他一笑。
都过去了……幸而,那一切都过去了。
“师傅的远大图谋,终结于她突如其来的一病不起。这场病怪异得查不出病因,却又来势汹汹,或许正如师傅恨绝而不甘心地称,是天要亡她。濒危之际,师傅把我和炎正叫到榻前,逼我接续她未完成的事。我不点头,师傅就吊着一口气不肯暝目……无奈之下,我只得点头应允……第二年春天,我便按师傅的遗命,上京赶考。也就在这一年,遇到了百里颉和秦辅之。”
听到百里颉的名字,赵梓樾不自在地动了动,李去非斜他一眼,对他那点心事一清二楚,本想笑的,却微微叹了一声。
“我们三人萍水相逢,虽然言语投机,但秦辅之嫌我胸无大志,我嫌秦辅之功利心太重,我们之所以愿意结拜,都是为了大哥。大哥……大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在某些地方,他太像师傅。”
他们都为自己设下了必须完成的理想,无论那理想在世人看来如何难比登天,为之百折不挠奋不顾身,并且,要求身边的人同样坚定。
沉默了一阵,李去非轻声道:“所以我不得不走。”
最初的情绪激荡过后,李去非终于想起打发赵梓樾去洗澡。赵梓樾本想找口井随便解决,她又心血来潮,非要亲手帮他洗头。赵梓樾哪肯让她碰冰寒浸骨的雪水,想起刚才偶然看见的物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摇大摆地搬了过来。
两人半夜里折腾得欢,丝毫没有在别人家做客的自觉,尤其这“别人家”,简称“王府”。
百里颉轻声命令随从仆役们待着别动,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推开了客院的门。
门一开,腾腾热气扑面而来,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浓稠得像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棉。
百里颉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正不知所措,雾气中传来李去非的声音:“王爷,这边请。”
百里颉循声而去,走得近了,一阵大风刮过,眼前终于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一只鼎。
一只相传由黄帝所铸,上古九神鼎中居首的黄帝宝鼎。
当然,真正的黄帝宝鼎在黄帝祠里享受人间烟火,这只是一只赝品,一只寄托了他所有的野望,象征这如画江山九州风物的赝品。
而这只被他珍惜谨慎地收藏的鼎里盛满了水,鼎下架着柴火;水里有人,柴火上有火。
李去非从鼎后探出头,笑眯眯地道:“王爷来得正好,我饿了,府上有麻饼吗?”她似乎不好意思地甩了甩手上的水,补充道:“我要稻香村的。”
水里泡着的当然是赤条条的赵梓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