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头东戳西戳,尤其嫉妒人家衣裳比他的漂亮,非要给人家戳个洞。韩公公这件缂丝袍可不便宜,李去非既然当人家师傅,就得认倒霉。呃,我欠您多少银子?”
韩珍略略抬首,李去非屏住呼吸等他答话,空着的右手在袖子里紧紧掐握。
“李公子悠游江湖,可曾听过无知小儿嚼舌,说老奴手下从不留活口?”
……那雷声又来了,比不了天雷轰仿佛撕裂天地的壮烈,只是“轰隆隆轰隆隆”,如惊涛骇浪一般以不可抗拒之势向她席卷而来,淹没她所有的知觉。
看不见、听不见。
李去非强撑住最后一线清明,颤声道:“公公也说是‘无知小儿’,世间愚人皆是如此,于王爷,于您,从来都是以己心度人,妄加揣测。他们又怎知王爷之心,皎皎可比日月。他们也不知李去非浪得虚名,早该一死……以谢天下……”
她眼前已漆黑一遍,不知是火把熄灭,还是终于撑不下去。
倘若……倘若这世上没有了那个人,倘若从此只剩她一个人飘泊天涯,如同当初没有他的岁月,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她又何必再撑下去?
雷声轰鸣中,韩珍的声音仍奇迹般传入她耳中,如闪电破开长空。
“李公子万万不可存有此念,大大辜负了王爷怜才之心。老奴这件袍子是王爷所赐,令徒年纪轻轻便武艺非凡,若真喜爱得很,待李公子将他引荐给王爷,王爷赏赐下来,要多少袍子没有?”
言外之意,赵梓樾还活着……他还活着……
李去非心神一懈,彻底失去知觉。
李去非醒来后,依然闭着眼睛放松身体,她能感觉身在马车里,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微微地、有节奏地摇摆。
又过了许时,她发出含混不清的小声嘟囔,仿佛熟睡中遇到噩梦困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手臂间。
李去非将眼睛张开一条缝,透过两条手臂间隙望出去。
果然,她所处的地方是马车的车厢。
但与她习惯了的简陋不同,这车厢四壁围着厚厚的棉围子,一丝寒风不透,车厢里诸物齐全,单是她能看到的小小角落,便放置着酸枝木的梳妆台,台上一整套盥洗用具。她躺着的这方铺了数层软绵绵暖洋洋的棉垫,身上又密密实实地裹了一床,舒服得她差点假戏真做,闭上眼睛再睡一场。
耳边传来“”的细碎声响,随即有人轻手轻脚地为她拉平翻身弄皱的被子,抻直被角。
李去非趁机动了动,迷迷登登地睁开眼睛。
床边人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梳着双丫髻,圆嘟嘟一张小脸,乍看竟与韩珍有三分相似。
“李姑娘,你醒了?”小丫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傻乎乎地问,旋即奔过去撩开车帘,高声音嚷嚷:“李姑娘醒了!外公,李姑娘醒了!”
李去非坐起身,她有点好奇小丫头的“外公”是不是韩珍,但转过头,她立即将这点好奇扔到九霄云外。
车厢的角落里,就在刚刚那张精致的酸枝木梳妆台侧旁,她目光不及的死角处——躺着一个人。
李去非掀开棉被,赤足踏在光秃秃的车厢地面上,冷得她打了个哆嗦,脚步不停地跑过去,俯下身。
那少年安静顺从地躺着,一张脸被尘灰污垢遮得丝毫看不出本来的俊美。
可是没关系,哪怕他毁容残疾变得痴傻甚至从此沉睡不起……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
李去非缓缓地坐下来,慢慢伸出手,握住赵梓樾的手。
她想起在嘉靖府的大牢里,她告诉赵梓樾她要下去,然后听到一声凄厉的“不要”。
那是她平生听过最绝望悲苦的叫喊,那更像一句哀求,仿佛一个人情愿将他自己剥皮削骨鲜血淋漓地牺牲出去,只求上天垂怜。
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和体力,竟能沿着绳索攀援而下,顺利地落地。
在落地的一瞬间,她见到倒地的赵梓樾,身后是斑斑点点连成线的血迹。
那么多的血啊,李去非当时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救人,而是站在那里拼命回想,医书里说,一个人体内有多少血?
她想不起来……博闻强记过目不忘的李去非,什么都想不起来……
后来赵梓樾体内的内息自行运转疗伤,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她才蓦然醒觉,急忙救治他。
那时分,她才猜到那声喊是因为赵梓樾以为她会和他一样,从二层直接跳下去,他重伤发作没有余力接住她。当时,他以为她会死。
她吓到他了。
李去非拉着赵梓樾的手,慢慢地躺倒,蜷缩在他身旁。
可是小樾,那时候的你,与这时候的你,同样也吓到了我……
李去非知道韩珍和那丫头都在看,车帘半掀,寒风咕嘟嘟地灌进来,将本来的温暖舒适破坏殆尽。
车厢硬邦邦的木头地面睡着很难受,她能感觉寒意从背心侵入,四肢百骸都在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