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非一怔,只好不情不愿地接过,翻了翻。
也没什么出奇。纸张和装订都极粗滥,印刷质量也不高,好几处字体污损溢墨。共分八页,第一页头上四个大字“佑康逸语”,略低处再几个小字“第六十期”,然后是几行目录,注明这八页分别有什么内容。粗略看来,第一、二页是议论朝政,褒贬官员;第三页是评说历史,借古讽今;第四页介绍当今著名的文人与他们的新作;第五、六、七页最出奇,居然是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什么“某某酒楼新到京城厨师,新鲜菜品推荐”、“某某某家走失京巴一条,送还者重金酬谢”、“某家有子年十八,家世清白人品无瑕,尚未婚配,欲觅家世相当的小姐为偶”……诸如此类上不得台面的鸡毛蒜皮;第八页则是传奇故事,回目俗得不能再俗,“金牡丹误食人参果,大官人借酒解春情”。
翻完了,李去非随手将《佑康逸语》递回给中年人,不顾三人期待的眼神,扯过包云片糕的布条,慢慢地拈起残渣放进嘴里,还惬意地咂了咂嘴,仿佛尝到了世间难得的珍馐美味。
他这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倒把三人唬得一怔,通常有本事的人才能恃才傲物,江南卧虎藏龙之地,此人敢不把李状元放在眼里,难道他来头更大?或者,他是官府的人?
想到后一种可能,三人有些懊恼。李逢春在民间人望虽高,毕竟是被皇帝夺去状元封号的弃臣,《佑康逸语》论及朝政失误往往辛辣有余,丝毫不留情面,官府虽然没有明禁,想来也不会鼓励民众争阅。他们刚刚一口一个“李状元”,把《佑康逸语》夸到天上,恐怕已经惹了麻烦。
中年人把《佑康逸语》揣进怀里,朝书生打个眼色。书生会意,收起激昂神色,有些拘谨地问李去非:“李兄可是官场上的朋友?”
李去非摇头,云片糕连渣都没有了,他失望地垮下嘴角。
众人虚惊一场,书生胆气一壮,脾气又上来了,追问道:“那,请问李兄对《佑康逸语》有何看法?”
“马马虎虎吧。”李去非心不在焉地应了句,他抓着那张布片抖啊抖,确定抖不出碎屑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起身要走。
“马马虎虎?”书生怒了,辱及他心中偶像李逢春,天王老子也不行!
“站住!”他揪住李去非衣袖,“你凭什么大言不惭?”
李去非本能地夺回衣袖,书生又攥住他衣摆,两人拉拉扯扯,李去非怀中忽然滑出一物,“啪”一声掉落地面。
是本书。
两人的纠缠早已吸引临仙楼上众人侧目,这一声虽然并不响亮,还是有不少人看过去。
书只是薄薄一本小册子,封皮上赫然五个大字——
“龙阳十八式”。
能够到临仙楼贵死人的雅座闲坐的都不是穷人,端王朝尚文,有条件的人都读过书,识得字,而只要读书识字的人都晓得《龙阳十八式》是本淫书,并且顾名思义,是本讲述男男“肉搏”姿势的淫书。
整个二楼静了一刻,静得能清清楚楚听到楼下的嘈杂,呼朋引伴劝酒、男女调笑、店小二长声吆喝“客官里面请”。
李去非对周遭的变化却似毫无所觉。他弯腰拣起《龙阳十八式》,用衣袖仔细地拂去灰尘,抚平褶皱,再小心翼翼地揣回怀中,然后若无其事地对书生道:“还有事吗?”
书生一只手尚攥着他的衣摆,闻言飞快放手,脸色阵红阵白,慌乱地拼命摇头。
李去非再看向其余两人,胖子躲避他的视线,低头假装喝茶,中年人不知何时又翻开了《佑康逸语》,将整张脸藏在后面。
李去非微笑,从容坐回自己的桌前。他桌上的菜早已上齐,全是临仙楼的招牌名菜,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他却不举筷,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倒了杯茶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
整个二楼仍然一遍无声。
端王朝大力提倡礼仪伦理,而“夫妻之礼”为人伦根本,不管背地里有多少人好男风,表面上都装得道貌岸然。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见到淫书,人人都面色古怪,有清高者立刻转头装作没看到,有好事者偷笑,有激进者面露鄙夷,偏偏都不出声,楼内气氛越来越尴尬。
所以,当由下而上响起的脚步声打破静默,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看过去。
同时眼前一亮。
出现在楼梯口的是一名极漂亮的少年。
他大约十七八岁,穿着青布截衫,头发用布条系在头顶,打扮朴素,一张脸却俊逸神飞,肌肤白得像玉,又比玉多了润泽,双眸漆黑,顾盼间眸光流转,如有实质。
李去非男生女相,仅仅算清秀,这名少年任何人都不会错认他的性别,却漂亮得足以颠倒众生。临仙楼上一时人人目眩神迷,呆呆地盯着他,再一次阒静无声。
少年站在楼梯口游目四顾,像是在寻人,人人心里都在想,不知他觅的是家人、朋友还是恋人?如此人物的同伴,想必也非凡俗中人。
少年的目光定在一个方向,嘴角向下弯了弯,似乎不耐烦